曼德勒的秘密香蕉園(一) --2012 緬甸
清晨六點,窗外是曼德勒極少見的高樓,據說是東南亞大財團興建中的大型商場。其實是四點就起床了,因為這幾天,一直維持著晚上八點就寢的好習慣。不是來自於時差,而是搭上幾趟夜車身體不得不做出的妥協,通常是傍晚出發的巴士,若不逼著自己睡著,那就得意志清醒地感受狹窄冷凍庫裡的漫漫長夜。
「該睡了。」昨天晚上八點,自然地跟隔壁床的Ivan說。他笑了笑,也自然地關上燈。八點就熄燈的作息,至今仍是緬甸最令我懷念的事情之一。
Ivan是一位科幻小說家。從小含著鑽石湯匙長大的他,不愁吃穿,寫寫小說不過是個小小的興趣。這一點,從他的作品風格中來剖析,顯而易見,因為寫作的內容絲毫不隨市場喜好起舞。Ivan專攻外星人系列的小說,筆下的故事,最終都會跟外星人扯上關係,不管是兵馬俑、二戰、或者台北101的跨年煙火。但他所描繪的外星人,個個是極盡殘忍、噁心的變態,筆觸直白、不管拐彎抹角。好比那188秒的煙火秀,實際上是外星人正集體強暴地球人時的餘興節目。
出發到緬甸的前兩個月,Ivan的最新大作《賽凌揚星球,我們終於見面了!》上市,出版社下的副標是「開啟太空探險的全新視野」。新書發表會選在敦化南路著名的書店舉行,現場出席的讀者並不踴躍,目測約莫是二十幾位小貓,其中有八位還是假日硬被出版社動員的員工。Ivan照例在台上分享幾段泯滅人性的劇情,製造了些小高潮,但整體過程尚稱平淡,至少還沒有精彩到可以出現在各新聞台的晚間頭條。當日在書店外聚集了兩大民間團體相互叫囂,一個是「全球外星人友好聯盟台灣分會」,另一個是「受外星人迫害家屬基金會」。台灣人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上街抗議,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新聞,但因地處鬧區,立刻吸引了眾家媒體SNG連線。晚上Ivan受到了寶桀的邀約,不過他用一貫低調的態度拒絕就是了。
我曾經用一個很私人情誼的口吻問他,為什麼老喜歡寫一些外星人的變態故事。結果他表情嚴肅,給的還是那個官方答案,「我六歲的時候,被帶上了一艘不明飛行物體……。」這部分就不詳細說明,請相信我,那是一段非常非常低級的經歷。
兩天前的清晨時分,長途巴士抵達了曼德勒。天還沒全亮,在一團混亂的車站中,跟一位德國人和一位荷蘭人分擔計程車車資。循著LP指南找到了Nylon Hotel。櫃臺揉了揉眼睛,明明前一秒還躺在櫃臺下方睡覺。被搭夜車過來的遊客擾人清夢,沒有太多不耐的表情。
「有一間15USD,一間20USD,你們要哪一間?都是雙人房,便宜的在五樓,貴的在三樓,沒有電梯。」
「可以帶我上去看看嗎?」Ivan一進門救躺在大廳的沙發上裝死。無所謂,不過就爬幾層樓梯。
兩間房間其實沒有太大的差異,裝潢略嫌老舊,寢具飄散一股霉味,貴的那間厲害的地方,是多了流動廁所大的小陽台。
「我們要便宜的那間。」旅行裡的這種當下,多半是我說的算數。
但是五分鐘後我後悔了。連鞋子都還沒脫下,攤在床上,牆角竄出了一隻老鼠。何必跟區區的五塊美金過意不去呢?三樓那間起碼不會有齧齒類的災害。
後來Ivan跟我很迷戀那個小陽台,但不是真的把它當成了廁所。偶爾抽抽煙,最大的功能是—「監視緬甸人的一舉一動。」
觀察當地人向來是我最喜歡的一件事。感性的旅人總喜歡說:「人是旅行中最美麗的風景」,我覺得那也不是美不美麗的問題,只是每當一趟旅行變成回憶的時候,某個當下、某個場景、某個人的一舉一動,最終必定會遠深刻於任何名勝大景,是屢試不爽的定律。
眼下的十字路口就讓我望得出神。沒有紅綠燈或小綠人,靠的是喇叭聲,還有一種外地人學不來的默契。經實地認證,我確定學不來。Check in完的六個小時後,租了一台摩托車,Check in完的八小時後,在當地人的眾目睽睽下犁田,原因是無法跟上右側來車的煞車節奏。後座的Ivan飛撲在我青春的肉體上,毫髮無傷,我手腳的擦傷噴出了幾道鮮紅的血液,傷口一路帶回了台灣。
Ivan說他喜歡觀察人是因為要為將要下筆的小說找題材。
「出發前,我對緬甸研究了一陣子,應該可以找到不少好題材。」
「真的嗎?那除了翁山蘇姬,你有辦法說出任何一個緬甸人的名字嗎?」
「呃……」
(我聽你在放屁。)
會認識奇力跟阿古,是很自然的事,因為沒有自信參悟緬甸的交通規則,預算又有限,只好找上摩托計程車。這兩位在Nylon Hotel門口攬客的摩托車司機,一連被我們在小陽台監視了兩天,沒有半個顧客上門,應該能談個好價錢。
正港的緬甸男人,有兩個特點。第一,一定要穿沙龍,而且下半身圍上這塊布後,還可以行雲流水做出你穿褲子也不見得順暢的動作,踢毽球、後空翻、跑一百公尺……。第二,滿嘴爛牙的檳榔嘴。我沒親眼見過奇力或阿古後空翻,但口腔癌末期般的血盆爛牙,如假包換。
「曼德勒有什麼有趣的地方?」
「當然,可以載你們去皇宮參觀,很多觀光客都喜歡去。」奇力回應。
曼德勒這個城市對我來說,只能算是茵萊湖到浦甘之間的中繼點。腳也還在隱隱抽痛,想去什麼地方,基本上沒有太多的想法。這時Ivan插話了,用的是考古學家妮可˙羅賓解讀歷史本文的語調。
「那座華而不實的建築,早已不是建於一八五七年的宮殿,是緬甸政府最近才重新裝潢吸引觀光客的景點。牆壁與柱子重新粉刷成檳榔汁般的紅色,層層相疊的屋頂漆上了金邊,空洞、過度雕琢,是我個人的見解。」
看到Ivan一臉正經,我在一旁忍著想笑的衝動。但似乎Ivan對緬甸是真有點研究。
「我可以帶你們到一個更神秘的地方,不過……價錢可能要高一些。」接話的是一開始相對安靜的阿古,檳榔上癮症狀遠比奇力嚴重。
摩托車慢慢駛離了空氣污染嚴重的市區,沿著伊洛瓦底江的道路,變得坑坑巴巴,周遭的景象大為改觀,河邊臨時搭建的貧民窟,是幾近一無所有的貧窮。惡名昭彰的軍政府,能把曼德勒街道的維持著繁華的表象,是起碼的本事,但出了市區,他們似乎就沒那麼在乎了。
顛頗的路況持續震動,我的臀部已經麻到沒知覺,奇力跟阿古分別載著我跟Ivan,竟也騎了一個鐘頭。奇力在一出樹林濃蔭的停了下來,原來我們這台車油箱已見底,好不容易找了一處民營加油站。奇力跟加油小妹竊竊私語,小妹回頭看一看我,露出了一種詭異的笑容,像是完全不含快樂成分的那種。
奇力英文不太好,頗為木訥,路上我們沒交談太多。那你猜小說家兼考古學家Ivan跟阿古都在聊些什麼?Ivan說,整整一個鐘頭,阿古都在講黃色笑話,Ivan一度因為阿古講的笑話實在太露骨而滿臉通紅,因為他老兄話題一直繞著未成年少女的性器官打轉。話說這隱世國家有太多你想不到的事,猶記幾天前在仰光的網咖裡,好不容易靠著龜速的網路寄了一封mail,坐在隔壁的老緬竟在瀏覽色情網站慢慢顯示的A圖。
到了一處河邊,有幾間木屋的小港口,摩托車總是停了下來。阿古搖指著對岸,說那地方叫「因瓦」,有許多人煙罕至的寺廟古蹟,知道的觀光客並不多。又透露該地居民多半是虔誠的佛教徒,民風保守,可能不像曼德勒的區民那麼熱情。
一艘渡船每半小時在河的兩岸穿梭,船票約一塊錢美金。等船的過程中,周遭的居民無不詭異的注目著,面無表情居多,即使你想用微笑化解奇怪的氣氛,也多半無法獲得相同的回應。如此陰森的感覺,大概從那座加油站附近就漸漸在營造,路上的居民變少了,而且一旦跟你四目相對,就是那股空洞無比的眼神。
等了十幾分鐘,船終於到了。因為靠岸的地形泥沙淤積又不平整,船夫顯得小心翼翼。穿插在幾位當地人中,船上有兩個突兀的韓國人,男的像金賢重,女的像潤娥。在無遮蔭的船上,臉上飆汗,被緬甸的暑氣蒸騰著,不像是剛結束一段愉快的半日遊。
奇力還是不講話,阿古則表現出想說點什麼,但又不知怎麼開口的神情。阿古終於開口:「河的對岸,會有不同以往的體驗。無論發生什麼事,我們都會在這頭等你們。」
先是船上的人一一下船,包括那兩位韓國人。登船的過程略顯匆忙,因為船的平衡始終處於一個很不穩定的狀態。還來不及想通阿古的告別到底邏輯何在,Ivan就回頭問了我一句:「你知道剛剛那個韓國男生跟我說什麼嗎?」
『There, the monster attacks!』(怪獸攻擊?)
奇力跟阿古的人影越來越小,我感覺到腎上腺素急速激增,忘記了腳上犁田的傷口,是一種明知一定不會回頭,但又想回頭的矛盾。始終望著對岸的Ivan,眼神散發出的訊息,層次是另外一個級數。海綿寶寶一般,勇氣與愚蠢一線之隔的閃亮!
「阿古,你覺得他們幫得上忙嗎?」
「有可能吧!」阿古的微笑很神秘,後來他說信心是來自於摩托車上與Ivan低級的談話。
--待續
4 則留言:
好!這好阿!
謝謝廖大哥!
別富堅啊!!!
是一定要富堅一下的!
畢竟我不是每天五千字的九把刀啊>"<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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