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2月15日

曼德勒的秘密香蕉園(三) --2012緬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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桑卡用火柴點了第二根緬甸雪茄,還是沒打算開口講話。

桌上的煙灰缸是緬甸這個「空間」,在所謂文明世界的時間軸上遲滯的證據。煙害防治意識抬頭後,全世界已再難找到公共場所,如餐廳、飯店裡的煙灰缸。而緬甸四處都是,曼德勒市區裡的中國餐廳,空調極強、窗戶密閉地看不到逃生路線,一張桌子卻備有兩個煙灰缸。Ivan對此大為讚賞,他為吸煙的人長期受到全世界的歧視叫屈。把密閉空間搞得煙霧瀰漫,不是因為霸道,想傷害其他人的肺,而是因為貪婪,不甘心浪費任何一毫克的尼古丁。

「兩位知道請你們來這裡的原因嗎?」

煙癮極重的長老終於開口,而且講得還是濃濃南洋腔的中文。

「我簡單說,因瓦目前正受到某種危害,而我們束手無策,也許外國人幫得上忙。」

簡單扼要的說明,目的明確,卻讓情況變得更模糊。幾個觀光客究竟又幫得上什麼忙?

桑卡年輕時曾經是新加坡賭王陳金城的得力手下,身手矯健,以一擋百。但好景不長,自從不可一世的賭王在公海上輸給一位香港人後,他便瞭解到世事無常,逞兇鬥狠終究不是長久之計,便決定收拾行李,回故鄉緬甸種香蕉。(他一直不知道的是,當時船根本沒有開到公海。)

桑卡後來成了因瓦的村長,我也不確定因瓦是否有這樣正式的職稱,但可以肯定的是,因瓦人打從心裡尊崇這位領袖。慈眉善目,舉手投足,不慍而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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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這座連接貓跳村的柚木橋,是我們祖先留下來的珍貴遺產,納吉斯風災後,貓跳村幾乎全數被摧毀,但橋的骨幹依然屹立。」桑卡的臉上盡是驕傲的神情。

「但另一處祖先留下的遺產,現在恐怕就沒這麼幸運。橋那頭的猴子不來山上,有一座千年佛寺目前被可怕怪物佔據著。那裡,可是因瓦人心靈最重要的寄託。」桑卡指著遠方的矮丘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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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怪物喜歡在半夜侵襲香蕉園,因瓦是曼德勒地區主要的香蕉產區,但已經超過半年沒有收成。因瓦,甚至整個曼德勒的市場,大概很久看不到香蕉的存在了。」

說的也是,東南亞最常見的香蕉,市場卻不見蹤影。

慢慢理出了一些頭緒,但我心裡的疑問仍沒有明確的解答。
「所以是一隻晚上愛吃香蕉的怪物,死賴在猴子不來山上的古廟裡。但為何非得外國人的幫忙?」

「哈哈,年輕人,你的頭腦很清楚喔!」桑卡的稱讚讓科幻小說家Ivan有些吃味,筆下不知寫過多少這樣老掉牙的劇情,此時他卻一整個狀況外。

「一開始,有位自告奮勇的村民,天還沒亮就帶著鋤頭、鐮刀上山,平常的他,連山豬都可以徒手撂倒。結果,他看到了天空籠罩了一片黑影後,就瘋狂往山下衝,武器還忘記帶下來。詭異的是,一週後他高燒不退、上吐下瀉,他堅持不就醫,一個月後,他死於心臟休克。」

桑卡沈默了一陣子,「……我想,因瓦人之所以心生恐懼,包括我,並不是因為這位村民的遭遇,因為那是預料之內的結果。」

「所以你們希望由不相信這個詛咒的外國人來幫忙?」

桑卡默認,但關於奇妙的「預料之內」,似乎沒打算繼續說下去,我也不方便再追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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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小孩是最天真無邪的,所以該挑選哪些人我們選擇交由小朋友來判斷,也就是載你們過來的小馬伕。」

天真無邪?……我該跟他說剛剛那個屁孩拿鞭子抽了一隻流浪狗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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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明天將會有『其他自願者』一起過來貓跳村召開會議,方便的話,今晚請留下過夜,內人會準備豐盛的晚餐。若覺得不妥,馬車就在門外等著,也感謝兩位耐心的聆聽。」


凌晨四點半,昏暗的房間裡,感覺得到睡在隔壁床的Ivan眼睛張得雪亮。
「一起去看看吧!」
「我正在等你說這句話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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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當兩人偷偷摸摸準備出門,怕吵到其他人時,發現桌上有剛熱好的飯菜。實在太窩心了,如此細膩的待客方式,絕對是亞洲人特有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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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van被一隻貓吸引了過去。

「牠剛剛說:『桑卡夫人把飯菜熱好了,請慢慢享用。桑卡剛跳到橋下晨泳,特別交代我們要小心點。』」

往猴子不來山這趟路,非常單調,基本上就是一整片、一整片,沒有香蕉的香蕉園。

「老鼠原本是貓最愛欺負的動物,在因瓦被逼得不得不離開,後來化為了『另一個型態』回來,貓再也欺負不了,恨得牙癢癢。」Ivan邊走邊喃喃自語。
「你在碎碎念什麼東西?」
「昨晚一隻貓跑來跟我睡,關於香蕉怪物的來歷,得到了另一番的詮釋。」
(肉體換來的情報,口味還這麼重。Ivan是來緬甸拍007嗎?)

「有歷史以來,貓一直是因瓦人的好朋友,也許因瓦人會如此敬畏那香蕉怪物是受到貓的影響,可能,怪物對人類來說一點都不恐怖。」我推測著。
「你是說,是貓在中間煽動?」
「不知道……就跟你那神奇的第六感是一樣道理。」
「那發高燒後來心臟休克的村民又該怎麼解釋?」
「在我看來,那聽起來比較像一位延遲就醫的瘧疾患者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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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蕉園的盡頭,因瓦的千年佛寺就在前方,規模不大,外觀略顯斑駁,但百分之百可以感受到它的莊嚴。

「五點半,我想『那東西』應該要回來了吧?」
「應該要,如果桑卡沒有唬爛。」Ivan一直盯著佛寺,回答得不是很專注。

忽然,「天空籠罩了一片黑影」,還伴隨「吱吱」高頻率的巨大噪音。Ivan與我瞬間趴在地上。

「媽壓!這是三小?」Ivan一臉驚恐。
「我也不確定,我得再仔細瞧瞧。」
「東南亞果然是生態的寶庫,總是存在著不為人知的生物。那一定是某種突變或隔離演化下的奇珍異獸。」這是Ivan一貫的說話風格,在事情還沒有定論前總是有一串讓人似懂非懂,但又無關緊要的分析。
「名科幻小說家,說得有道理,但你講得那兩件事對達爾文來說是一樣的東西。」
「哼,那敢問動物專家您又有什麼高見?」

這種動物我在世界各地看多了,但從來沒見過這麼巨大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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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那是,一群,翼展超過兩米的,狐蝠。」

--待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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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3年2月10日

曼德勒的秘密香蕉園(二) --2012緬甸

2008年4月27日,一個熱帶風暴在孟加拉灣形成。一週後,它從伊洛瓦底江三角洲登陸,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,二十四小時內橫掃緬甸。後來,它幾乎改變了緬甸的歷史,它的名字叫納吉斯。5月3日,也是風災過後的第一天,緬甸軍政府發佈新聞,風災至少造成了四個人死亡,並且沒有調動任何救災資源。兩週後,全世界才輾轉發掘了正確的傷亡人數,至少有十四萬人在風災中喪生。習慣於每年夏天都有熱帶低壓造訪的台灣,無法理解,何以演變成人類近代史上最嚴重的天災之一?

緬甸向來被稱為隱世的國家。很奇怪的是,「隱世」兩字卻鮮少用於形容世界地圖上真正名不見經傳的國家,好比南太平洋上的萬那度,或者西非外海的維德角。「隱世」兩字在這裡應解釋為:你以為已經很瞭解這個國家,實際上卻只是膚淺的皮毛;或者,你以為事情不算太糟,實際上卻以更慘烈的方式進行著。

2008年5月2日晚上,桑卡和他的村民們,躲在「猴子不來山」上的千年佛寺裡,祖先留下的堅強堡壘抵擋住了外頭的狂風驟雨。伊洛瓦底江流域的因瓦居民,在納吉斯的瘋狂肆虐下,奇蹟似地,全數倖存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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船程只有十分鐘,感覺卻像開了一整天,腦袋反覆排演著各種上岸後的劇本,我想Ivan也是。

「如果『那東西』直接撲了上來的話……」有時候想起來背脊一涼,有時候又急於想施展某個曾出現在WWE裡的關節技。終於,船伕熟練地撐起竹竿靠岸,一個個面無表情的當地人快步下船。我們刻意放慢了腳步,全身的細胞都在期待著某種不尋常的迎接儀式。

……背著背包的兩個外地人,就這麼在岸邊呆站了半小時,船早已開回了對岸。
「我們在等什麼?」我終於忍不住開口了。
「不知道,我以為你知道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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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鴉啊~鴉啊~」……是的,尷尬的當下,天上是有那麼幾隻讓氣氛更尷尬的動物在飛著。但真正讓空氣凍結的,是前方五十公尺遠的那幾根甩啊甩的馬尾巴,還有馬車上挖鼻孔的小屁孩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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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馬弟頗有西部牛仔的架勢,至少手上哪支皮鞭非常地剽悍。但奇怪,小馬弟在馬的屁股上玩井字遊戲,小馬卻沒有拔腿狂衝刺,反倒更悠閒、更慢條斯理。Ivan說這匹馬,可能是在陶醉著。

「第六感告訴我這匹馬喜歡被鞭打的感覺。」Ivan連看馬被打也有易於常人的感想。
(這是哪門子的第六感?)

說好的冒險呢?我們怎麼會窩囊在這台普隆貢的小馬車上?話說後來一位年邁的馬伕,終於來向岸邊的兩位外地人搭訕。

「因瓦的路況很差,如果你們想參觀這裡的古廟,光走路是行不通的。」
「It’s ok!我們走路就好。」沒有預期是過來這裡看什麼古廟,就只是拼命讓我回想起印度德里路上的掮客。

要不是被稍微積極的馬伕上前搭訕,根本已經忘了長在身上兩隻腳可以使用。事實證明,人類很多未知潛能都是因為賭氣而驅動的。但這潛能只被驅動了十分鐘,路況已經變得泥濘難行,就算Ivan腳上穿著全新的T牌長靴。

這熱賣的經典款長靴,鱷魚獵人史蒂芬˙厄文號稱曾經穿著它對抗澳洲鹹水鱷,最後三米長的爬蟲類「不幸」咬到了他老兄鞋頭斷了牙。鱷魚斷幾根牙兮鬆平常,偶爾咬到同伴堅硬的屁股也不是沒發生過的事,離奇的是,後來那隻鱷魚得了牙週病,一個月後不幸身亡,也成了T牌的活廣告。

所以一點都沒用,因瓦沒鱷魚可捕,Ivan一腳踏上爛泥動彈不得,我的腳上的人字拖就更不用說。馬伕駕著馬車慢條斯理駛來,嘴上還叼著一根緬甸雪茄。

「放棄吧!沒有馬車是走不了的。十塊美金,我幫你們安排最資深、最有經驗的導遊。」
「十塊美金?好貴!確定是最有經驗的嗎?」
「當然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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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馬弟從馬車後棚探出頭,估計年紀是……六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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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瓦處處可見香蕉園,唯獨就是看不到半根香蕉。心裡有些許納悶,但就當作產季不逢時,沒有當一回事。小馬弟幾乎不會講英語,除了「OK」,大概就是剩「ten dollars」,置身在香蕉園中時卻突然冒出了「banana」這個字。瑞吉叔叔這時候耍了一個小幽默,我指著他的下半身說:「This is a banana, too!」

小馬弟當場滿臉通紅,接著臉不在轉向我這邊。完了完了,看來,我偏遠的緬甸角落調戲了一個小男孩,傷了他的心。一向話不多的Ivan這時風涼地說了一句話:「可恥啊!你性騷擾了一個緬甸小男孩。」

唉~絕不是這個意思啊,那只是叔叔低級的成人幽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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馬車陸續經過了幾棟有點歷史的建築,Ivan顯得意興闌珊,因為當個搭馬車的觀光客原本就不是我們所預期。(當然也沒什麼外星人線索)我則是還在想要怎麼跟小馬弟破冰。小馬弟自從那個banana笑話後,鞭子又下得更重了,還順便給擋路的流浪狗一鞭,疑似陶醉中的馬依舊沒有跟著加速。

隱約看到馬車群就在遠方,一趟既昂貴、氣氛又僵硬的馬車之旅即將結束。我還在為洗刷性騷擾小男童的不名譽而努力,背包翻了又翻,有了,還有幾條壓扁的七七乳加。

我就說巧克力在全世界都是無敵的。小馬弟含著巧克力,眼睛同時泛著淚光,我們終於和好了。然後,他把馬車掉頭,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。

因瓦的旅程,看來還沒結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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壓扁的巧克力該不會整個故事扭轉的關鍵吧!?連路人看我們的眼神也讓人覺得詭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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馬車再走了將近半小時,停了下了。景觀全然不同於因瓦任何一個地方,是一座湖,中間有一座孤島,靠著一條極長的木橋連接。

「太不可思議了,這是由上等柚木打造的橋。」對實木家具向來受不了誘惑的我,不禁發出了讚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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島上的村落,由幾間風格相似的木屋所組成,我們置身在其中最大的一間。主人並不在,倒是留了一群貓在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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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馬弟不停地在跟每隻貓「寒暄」,是的,他那副對貓拼命發出聲音的樣子真的很像在聊天。我看得傻眼,Ivan冷不防又冒出一句話:「那是貓語*,我也略懂一二。」

(難道這些搞文創的作家、藝術家,都非得要有異於常人的思考或技能嗎?「那是貓語……」什麼跟什麼啊!)

Ivan走近了一隻貓,低頭喵了幾句。

「剛剛是在調情嗎?你說貓語的樣子還挺娘娘腔的。」一開始,我很懷疑他講貓語的能力。
「就只是簡單打個招呼,牠說我的台灣腔太重,不是很容易理解。」

接著貓拉了坨屎,轉頭離開。

「喔,這是這一帶歡迎客人的方式。」

(好酷!貓我是看過不少,倒是很少看到會在人面前直接拉屎的。真有你的!)

*作者按:「因瓦」在古緬語的含意為—會說貓語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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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來小馬弟從貓群得到了有用的訊息,快步走出屋外,向橋下某位正在釣魚的人招了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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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是因瓦的長老,桑卡。

--待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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